江海陽 | 聲色犬馬夜生活

歡迎咨詢報名，一起研究今天流行的夜游經濟模式。

阿亮一見我就問：“你想看中國人的西安，還是西安人的西安？”一口純正陜西話。

我在電話里給他講，我到西安了，想去看看“大唐不夜城”。他對我嗤之以鼻，說：“我又不是游客，去那干嘛？”但是去那里是我的工作，我要研究這幾年持續爆火的“大唐不夜城”模式，就必須去走一走。

阿亮是老西安人，我和他認識有15年了。那時候我在做博物館設計，這哥們二十年前就是西安廣播電臺的?？?，經常去主持時尚欄目。他是美發師，相當有水平的那種，經常告訴我正在全國各地講課培訓美發技術，前幾天還在澳門巡講回來。這是一個時尚并且很有品味的老男人，對人熱情，親和，年輕時長相俊美。時?；燠E于西安的各處酒吧夜場，找他帶我去逛西安的夜生活，無疑最合適。

縱使不愿意，阿亮還是陪我去了“大唐不夜城”——這個他口中說的“中國人的西安”。

很多外地人來西安旅游，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里，以“大雁塔”為核心的曲江是西安最有資源、最有賣點的旅游旺地。自唐玄奘在慈恩寺譯經之后，此處就是佛教在東亞傳播的源點。唐時，處于城外的曲江更是詩人、士子、官員踏春尋花，宴請酬答、求佛祈福、偶情遇艷的地方?！扒黠嫛?，文人酒會，流觴千載，盛唐時留下無數詩詞歌賦，至今多有傳頌。

摘錄李商隱一首吟誦曲江的詩中兩句，這上下兩句可謂寫盡興衰。前者興，可以歡飲達旦，聲色犬馬；后者衰，二陸聞鶴唳，蒿草見銅駝，比喻生死渺茫，亡國猶恨。曲江自唐亡后頓失輝煌，長安也因為黃巢敗逃時的一把火而幾成荒域。

自五代以后，因為長安被毀滅的太過徹底，再加上氣候干旱、植被削薄、經濟中心南移，運河漕糧不能到達，突厥、吐蕃、蒙古、夏遼邊患歷久不絕，失去崤函之固，長安已成邊疆，關中再無價值。中國的政治中心發生了巨大遷移，不斷向東，向南。明初改元代“奉元路”為“西安府”，取西北邊疆平安之意。若沒有朱棣“靖難之役”，明朝遷都北京，金陵會成為以后歷代政權京城首選。如此，則北方更多疆域將不復為中國所有。

從長安到西安，名稱的變化，足以見得古長安在國家戰略層面的沒落。2022年陜西省GDP為3.27萬億，全國排名14，居西北龍頭。西安一枝獨秀為1.14萬億，占了三分之一體量，其中旅游行業所帶來的收入為三千多億。西安常住人口近1300萬人，比十年前的846萬人增加450萬人，可見城市的人才虹吸效應也非常明顯。

十年前我來過今天“大唐不夜城”所在的街道，那時還是車行馬路。見到“貞觀之治”的雕塑群，李世民橫刀立馬，“固一世之雄也，而今安在哉？”還有當時已經非常先進的LED柱形屏，上有紅色巨大斗拱，陣列十余個，極盡恢弘。大唐不夜城自塔北廣場為起點，向南到達唐城墻遺址。全長2100米，東西跨度500米，屬于步行時間比較舒適的距離范疇。

此時沒有燈光表演，遠看大雁塔，朦朧光照，隱有橘紅光芒籠罩，內有軒窗漏光，仿佛唐詩中的月下。從幽靜到喧鬧，這是場景打造的起承轉合。

氤氳的燈光氛圍，所表達的大唐氣象，并一定要炫目和張揚。有時候，低調和內蘊，反而很高級，令人感動。

我們從玄奘雕像處開始游覽，兩側建筑皆高大巍峨，恰如“五步一樓，十步一閣，廊腰縵回，檐牙高啄，各抱地勢，勾心斗角”。真是“復道行空，不霽何虹；高低冥迷，不知西東”。只有西安有這樣的底氣，做出如此大氣度畫面，因為西安有豐富細膩的漢唐文化，舉手投足皆為風景，歌罷人去皆可留情。

只有意志堅定者，才能于紅塵中守住初心。

所以走在路上聽路人旁白，說這里太美了，昨晚來過，今天再來，還是很激動。沿途有多個廣場，還有很多發光小屋做售賣業態，時不時會看到演員登臺表演，或者歌手引吭高歌，樹木皆披彩，以白色燈條勾勒枝干，有國畫寫意感，道路雖寬敞，行走仍覺擁擠。

阿亮告訴我，如果是節假日，此時走路需要彳亍做搖擺狀。若是過年時候，街道兩邊各種年味十足的擺攤和少見的社火、福娃、民俗展演、生肖彩燈雜沓入目，人流洶涌，人間盛像。其中有很多交互設計，比如“盛唐密盒”，以演員+知識問答的形式，扮作房玄齡和杜如晦的演員詩詞對白，邀請觀眾登臺作答。有演藝，有才藝，詼諧幽默，妙語連珠，可謂是高水平、參與型的智力游戲。

要打造沉浸式步行街，觀眾的參與非常必要。如果沒有滿城盡著唐風宋服，霓裳羽衣也無從談起。時已初冬，西安剛下第一場雪，女孩子們披著大氅，點上靚妝，珥瑤碧之華琚，戴金翠之首飾，綴明珠以耀軀，一個個實在惹人憐愛，只秀色可餐，就是必來的第一理由。

遠處樓頂有舞臺燈光搖曳，近處有歌舞美食紛呈。集演繹、氛圍、互動、售賣等多種娛樂性為一體，再加上以一座一千多年巍然聳立的大雁塔為基底，這樣的特色文化+商業步行街必然出圈。

場景的恢弘壯麗，這是夜游中的首要因素。

人頭攢動，只為一睹傳說中的大唐氣象而來。

近兩年各地突然爆發這種“不夜城”模式，多是在二三線城市，有些下沉到四五線城市，成為一種商業現象。無論是青島山海明月間，還是南寧之夜、來賓象州夢幻夜，梅河口東北不夜城……我們看到所用的場景與商業模式基本相同。

這是一種策劃公司在迅速圈錢的行為，以快速實施、固定業態、配套道具生產、底層文化復制為主體。而地方政府無視本地基本情況，盲目上馬，沒有資源、沒有文化、沒有消費基礎、沒有持續運營能力和人口規模，也不妨礙其兩三個月即見成效的迫切需求。尤其是疫情后的今年，因為大眾消費信心缺失，造成經濟下行壓力空前劇烈，這種能迅疾吸引人氣，帶來爆棚效應的夜游模式，成為政府發債投資的首選。

一旦游客審美疲勞，再加上常見的場景固化不能淘汰，內容過期不能更新，運營管理逐步疲沓，管理松弛，幾年后可能又是一筆筆的各地負資產出現。

我們不能否定這種以“大唐不夜城”為范本的“模仿秀”大量出現，所帶來的區域性一時消費潛力爆發，以及產生的刺激消費現象。但不能因為“大唐不夜城”日日爆火，而去簡單圈地抄襲，圖瞬間效應。

“大唐不夜城”所占據的地緣規模和人文優勢，是以一座古都為背景，以史上最美好的大唐為藍本而構建。到了西安，看到豐沛的地上和地下文物，我們恍惚又重溫了民族歷史上美好的瞬間，情感無法割裂，血脈始終相傳，這無法復制。

回首向來蕭瑟處，歸去，也無風雨也無晴。

阿亮繼續帶我去體驗“西安人的西安”。

打個車直奔南門，那里有兩處下沉如地坑的酒吧街區，一曰“榴園”一曰“松園”。我們從榴園的樓梯下去，一色冠以英文店名的酒吧、餐吧或者電競場所。抬頭可見一尊文藝復興“美第奇”半胸像擱在露臺上，發出桔黃色光的壁燈紗罩上印著唐詩絕句。滿天星燈串鋪滿天頂，海報上印著半裸勁舞女郎，霓虹燈招牌和球泡燈并存，激光燈與室內歌聲齊舞，酬賓廣告和大幅燈箱烘亮全場……于是，一個生動而有活力的新不夜城出現了。

來這里的沒有外地游客，本地人要的是刺激和釋放，撐起這么大的酒吧專區是一百多萬的西安大學生。作為零零后，他們無憂無慮，從小生活在太平盛世，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。對于他們來說，看球賽，泡酒吧，玩游戲，搞社交，都是日常動作。

圍繞著南門周邊有SKP、合生匯、王府井、珠江金花等高端潮流商業綜合體，其中新開業的SKP囊括了眾多國際一線品牌服飾美妝用品。合生匯里的美食街從來都是最具特色。南門城墻根下面一條街的小酒吧，個個都有自屬調性。彼此步行即可到達，出入于南門門洞，又可以看到每天晚上圍攏人數超多的西安地下樂隊演唱。

無數的地下樂隊擁躉擠在一起，只為和歌手更加親密。

我和阿亮站在人堆里聽這些樂隊調音，主唱開場白以后，介紹樂隊成員，然后賣力唱起來，你可以隨意掃碼打賞，為的就是一種“既視感”“現場感”。有時候唱到嗨起，大家打開手機電筒同一首歌，這種平民的娛樂方式讓西安的夜生活平添眾多藝術風尚。

南門商業區域營造的就是藝術+時尚+生態+格調+吃喝玩樂的立體化“青和力”氛圍。

還有城市公共活動，比如永寧門演出，作為明城墻最大的南門，開門迎賓是最好的主題。眾多到訪西安的國際政要，觀賞唐代樂舞，舉行入城儀式，成為國際慣例，永寧門也因此具備了國際知名度。

不敢說“一夜看盡長安花”。因為西安的歷史太悠久，文化太博大，對于城市精神需要有足夠的敬畏。作為一個外來的參訪者，在極短的時間，我有幸被一個老西安人拉著去看最具有代表性的街區，快速準確地打開西安夜生活的窗口，近距離去窺視。

西安以旅游景區為爆點，從而帶動城市文博展覽業、酒店住宿業、餐飲美食業、演出娛樂業、地方特產業、伴手禮文創產業、公共交通業、汽車租賃業……讓土地溢價、夜游經濟、親子教育、醫療康養等數個板塊齊同發展，這是西安旅游背后的潛在利益。

阿亮說，大唐不夜城不收門票，可以看到大量的表演，見聞眾多的故事，就是因為俺們西安要的是你來。只有你來了，城市的各種消費才能拉動起來。只有你覺得好，才能有更多的人來。

總之，你要來。

又記碑林

第二天上午在去機場前匆匆跑了一趟碑林。上一次來還是20多年前，懵懂已不記得。

碑林位于原西安文廟內，也就是府學的基址上。距離南門不遠，步行十分鐘。對著欞星門的照壁上兩個碩大無朋的“孔廟”二字，厚重又有廟堂氣，此為顏體楷書。進了碑林，只一個“金石學展廳”，我就拍攝和觀摩兩個小時。里面大量的拓片和文字介紹，從宋代呂大防家族始建碑林，講解了元祐黨人碑來歷，其后宋、元、明、清金石學的淵源流變。

一展廳外亭子里矗立高大的唐明皇所撰及書寫的《石臺孝經》。一展廳內是唐代鐫刻的六十余萬字的《開成石經》，此為碑林肇始之石。復入二至七展室，皆行色匆匆，找到所熟悉的碑刻細細瀏覽，反復揣摩即去。

一年多來，時時學書。今見到《嶧山碑》《顏家廟碑》《多寶塔碑》《三墳記》《肚痛貼》《大唐三藏圣教序碑》《爭座位帖》……不僅感慨良久，思緒起伏。不學書法不知其奧義，不觀原文不解其神韻。此為國之重寶，是文字的千年傳遞，是文明的有形記錄，是中國人的基因賡續。

又見康熙皇帝十三子果親王允禮所繪大小孔子畫像石，古樸典雅，筆力遒勁，造像端莊，炳然紙上，不覺大歡喜。碑旁有售賣卷軸柜臺，說是拓片，尤不信，無妨，遂購之。心中有孔夫子可也。

僅此碑林，可鑒西安城之煌煌貴重。